学生时代的女生寝室，夜晚熄灯后的卧谈会总是有花样不断的新内容，而讨论到最后往往会引出那个永不生厌的主题——爱情。

　　在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中，脑海里总有一幅画面慢慢展开——夜晚，我从睡梦中醒来，看见昏黄的灯光，然后看见书桌前一个伏案的背影。温暖，踏实，甚至还有感激，我就在这种情绪中沉沉地睡去——我的丈夫，他应该是这样一个读书人吧。

　　后来遇见了怀德，一个与书很有缘的人，他的经历是读书、教书、编书，兼有藏书的癖好。我们的认识和交往，便从看书、送书开始了。

　　那时候，经济浪潮正冲击得人们头脑发热，朋友、同学或到沿海发展，或下海经商，不断地有刺激人心的消息传来。有一天，和怀德在街上走，突然有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失落，我把我的感觉告诉怀德，他沉思一会说：“好好读几本书，读书是最好的投资。”当晚，我把怀德的这句话记在日记本里。

　　于是一如既往地和怀德逛书店、买书，到旧书摊上去淘宝，怀德的大脑里仿佛有一张购书示意图，他总是能从大小书店，甚至穷街陋巷的地摊上找到他心仪的书，然后乐颠颠地抱回家。

　　再后来，怀德成了我的丈夫，一起构成我们家庭的，还有他的书。和他往新房搬书那天，天下着雪，给我们搬家的板车师傅听说我们搬的是书，抱怨说，给人搬家，最不愿搬的就是书和煤，因为这两样东西最沉，最费力，而更重要的是，这两样东西字音不好，做生意的忌讳。为了讨板车师傅的好，我和怀德在板车后面帮着推车，我悄悄地对怀德念“七十二行，板车为王……”雪花在我们的笑声中纷纷洒落，一时间，雪中运书真是有一番别样的浪漫。

　　有家的日子，锅碗瓢盆的烦琐渐渐代替了坐拥书城的闲适，怀德还是积习难改地游走于书店、书摊之中，而且也逐渐把自己养成了一只“不留隔夜食”的耗子，只要有新书抱回家，那一晚灯光就几乎彻夜亮着，我也渐渐习惯了夜晚那昏黄的灯光，索索的书声。

　　书价高了，怀德荷包里的小金库常未到月底就全面告急，为了防止他侵吞“国有资产”，每到发工资的日子，我就早早催促他把生活费交上，然而常常没到月底，怀德又囊内空虚，如若这个时候他发现了一本好书，就会回家来力陈买书的理由，实在没辙，他就翻箱倒柜，翻一本陈年的邮票或不知真伪的古钱币什么的，大不好意思地奉上，意为“权作抵押，先将生活费退还一用。”

　　书越来越多，居室就越来越小，我嫌书碍事，建议怀德往床下、桌下顺一些。怀德不屑于我对书的不恭敬，依然我行我素，并不断地制造卫生死角，蚕食大好河山，家越发的杂乱无章了。

　　日子一久，怀德也不堪书房的拥挤，而且还不时惦记着七、八箱寄放在别人家的书。几番斟酌之后，决定换房，拿了十多家楼盘的户型图，看房时每一套房都从书房敲定，把家底一盘算，交了首付，几经周折，几经等待，拿到了新房的钥匙。

　　新房装修那一阵，怀德很忙，手机总是响个不停，常常回到家，就径直走到沙发前，直接进入梦乡。有一天，我对他正色道：“我决心给你打造一个三星级的书房，书房装修好了，你就不能这么瞎忙了。”怀德好像一个顽皮学生被老师抓了现行，不好意思地笑着称是。

　　然而就在新房装修完工在即时，怀德在一次车祸中没声没息地走了，我一下子沉入了最冰冷、最黑暗的深渊。

　　大痛醒来，我还是按照我对怀德的承诺装修好他的书房，把他的书分门别类地上架，一切都按照他的习惯摆放好。

　　独自一个人坐在书房里，感受一个遽然离去的鲜活的生命和他留下的一切一切，泪眼迷蒙，恍若隔世——

　　我看见满柜的书化为烟飞，化为蝶舞，化为怀德惯有的和蔼的笑。

　　我看见他瘦长的手指摩挲在书上，亲切，迷恋，传递着由内而外的定力。

　　我看见昏黄的灯光下他伏案的背影。却原来，年少时我那个温馨的梦，是那样厚重又那样简单。

　　我看见怀德拉着他的一板车书远去，他削瘦的身躯慢慢淹没在书后，他不理会这个世界的喧嚣，不理会我的守望，绝尘而去，渐行渐远……


作者： 陈丹阳